叨叨絮絮一段下来,总算是在不出恶言的前提下讲出了抱怨,但最后收尾却是令人不禁要发笑。实际上他所说的“新代官”都是三十出头,在这个世代已经算是中年,反倒他竭力奉承的“平手中务大人”却离着而立之年还差着二十个月呢。
当然平手汎秀只会轻笑颔首,捋须不语,而不会去纠正他。这也算是一种文化嘛,没必要纠结。
而田代宫司就直截了当得多了。他先是对了净老禅师瞟了两眼——不知是否是表示不满,而后恭敬地朝着平手汎秀伏下身子,高声道:“鄙人当然是不敢怀疑幕府谱代重臣有什么二心的,但那几位的行为实在是让人不解至极。那位御木殿,一开口就说要没收本社八百石土地,一百副具足,还逼迫吾辈断绝与各个分社的关系,如此行径,乃是大鸟神社开山数百年来未有的,实在耸人听闻。”
这个大宫司倒也实诚得很——或者说是大智若愚也说不定。居然当面就把关键点给说出来了。
什么“冲撞到神佛的尊严”,跟“阿弥陀佛”和“武运昌隆”一样,都是冠冕堂皇而毫无意义的话,人类真正关心的,仍旧是财产、武力和权威。
平手汎秀依旧是微笑着表示理解,但内心里,却十分清楚新代官这么做的原因。
事实上,之前在和泉国实施的“寺社自治”,本来就是“发动神佛斗神佛”的计划。所谓的自治组织,在放任自流之下,没多时就变成大寺大社吞并小寺小社的工具。
一般来说,战国时期的大名都会对领内的宗教组织抱有十足戒心,既担心其扩张地盘,又担心不同宗派械斗影响治安和经济。对那些拿着刀枪,掌握大片土地的僧人和神官,能收编就尽量收编,不能收编也要百般堤防。
而平手汎秀到和泉时的情况又有独特性。一来他作为外地人,人脉根基并不深,二来和泉的寺社影响力不大,也都比较低调,恶行普遍不大。
比如堂堂福德寺住持了净禅师,掌权二十年来,烧过的村子不过三五个,杀过的刁民不过百八十,开光的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才十来个。这个作风在同等阶级里面差不多是行为模范了,再怎么吹毛求疵,顶多也就是罚酒三杯,下不为例的级别。平手汎秀倘若要严惩寺社,除了上述那些苦主之外,其余人恐怕都要联合起来反对的。上百家寺社一齐煽动百姓的话,那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所以索性换了个思路,不像以前在织田家那样,逐一逐一的削弱和瓦解,而是把所有寺社视作一个整体。弄出“寺社自治”来,相当于是在和泉国单独划出四万石土地来,只要整体不越界,里面打成什么烂摊子就不管了。
也就是说,平手汎秀严禁大寺大社向外面伸手,但寺社内部的火并,就睁只眼闭只眼了。这跟20世纪某些国家对待“有活力社会组织”的办法是差不多的。
了净老禅师和田代大宫司等人,当然都自以为听懂了这些弦外之意。起初他们还试探一番,小打小闹,然后平手汎秀果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。后来以“福德寺”和“大鸟神社”为首的大寺大社就越来越肆无忌惮了,以各种手段向周边的小寺小社出手,从一开始找理由吞并地盘,策反僧兵神兵,到后来干脆是武力强逼对方交出财权,成为附庸。
手段是越来越烈,到后面沾上的血也越来越多了。但只要械斗局限在寺社范围内,不波及旁人,纵使一次死上一二百人,平手汎秀也视若不见。
至于以前说好的团结一致共抗守护代,早忘到九霄云外了。
所以这段时间,了净老禅师和田代大宫司都过得相当滋润,权势和地盘不断增大,以前藏匿的隐田和私铸的武器也借着“自治组织”的名头洗白了。
当然也收获了不少积怨,但那些并不足挂齿。
那些二三十人的小寺小社,以前给你面子,是因为要精诚团结,对抗大名的集权化进度,现在守护代平手中务大人态度如此友好,自然就没这个必要了。
平手汎秀站在岸边,看着鱼儿都进了网,还在考虑收网的姿势呢,孰料又碰到幕府和织田的矛盾激化,于是正好用了个连环计,既可以从义昭和信长的争端里抽身,又能更好地完成对寺社的整顿工作。
事情也没产生什么超出预计的变化。幕府派去的新代官,在发现和泉宗教势力内部的血雨腥风之后,震惊得无以复加,对所谓“智将平手中务”的水平也产生极大怀疑,立即就彰显存在感,严厉叫停这种不法行为。
当然不只是寺社,在国人群体中推行的“兵役免除税”也收到了一定冲击,不过影响力相对较小些。
乃至于“印花税”的政策,虽然被认为是良政而保留,但实施情况也打了很多折扣——这是因为新代官手上缺乏奉行人才所致。
……
颇费了一番功夫之后,平手汎秀勉强是答应了要出面做些事,但也没说具体做什么,便遣人送来客们去客房休息了。
虎哉宗乙是最后一个走的,临行之前他突然正色开口说:“想必这两人在您心目中已经罪该万死,但我劝您留下他们的性命。对我和对您都会很有用。”
闻言平手汎秀面上丝毫没显得为难,颔首答道:“这次你这和尚却算错了,岂止留下性命,只要不出意外,我就会让他们继续担任‘寺社自治’的领头人。当然实际的运行情况需要有所更改。”
虎哉宗乙这才展颜舒了口气,道了声“多谢”。但旋即又露出苦笑来,轻叹说:“贫僧刚刚认识平手中务殿的时候,您的眼里恐怕是容不下这样的沙子。”
平手汎秀哑然失笑,片刻后又整肃敛容,沉声回应:“若是那时候的虎哉宗乙,也不会出言为这样的人求情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