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隆庆说得很好。打仗不论胜败几何,能不断总结有用经验最重要,所谓失败是成功之母,其实胜利又何尝不是更大胜利之母呢。”
韩德让坐在耶律隆庆的对面,丹墀之下的右手第一位。听了年轻梁国王的话,不禁对他刮目相看。隆庆这次领兵南伐锋芒初露,显示了过人胆魄但也露出急进浮躁的缺陷。想不到这一番战后总结如此老道,看来这不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贵胄而是前程无量的人才。作为主掌兵事的北枢密和随驾出征参与了整个战事的股肱之臣,韩德让责无旁贷也要发表自己的意见,他口气平缓地说道:
“梁国王年轻初战,此次战绩可喜可贺,尤其能做出一番冷静明智的总结分析更加难得。老臣以为战争的目的不是炫耀武力,也不是剽掠,而是向预定的战略目标靠近。此次南伐耗时三月,动用兵力十五万,梁国王有魄力有锐气,兵分多路,南到大名府,东到海边,横扫宋国的河北道、河东道和京东道的十数座城市。这次狂飙猛进显示了契丹的实力,打击了宋军的士气,让敌人不能肆无忌惮磨刀备战。但也有不足,就是实际战果不大,除了在裴村消灭敌人数千,并没有值得一提的大胜。至于攻陷劫掠了几座城镇,弊甚至大于利。梁国王对敌我优势和用兵方略的见解令人钦佩,契丹的军事优势是铁骑野战,宋军的优势是弓箭城墙,对宋作战野战为上攻城为下,老臣完全同意。另外老臣有个拙见:不论野战还是攻坚,都是斗勇。而战争较量不但是斗勇,更要斗智。孙子兵法说‘上兵伐谋,其次伐交,其次伐兵,其下攻城’,野战是伐兵,攻坚是攻城,都应该摆在伐谋伐交之后。”
隆庆开始听到夸赞自己沾沾自喜,到了后来越听越不对劲,到韩德让说出野战攻城都不如伐交伐谋的话后感到既吃惊又不满。但是他不会当面顶撞这位母后面前的大红人,等韩氏说完才谦逊说道:
“丞相高明。小王不才,没有想到收复土地还有比野战和攻城更好的办法。所谓伐谋伐交就是不战而达到目的,这当然再好不过。可是小王想不出怎样才能做到呢?”
在场的大部分都是武将,本就对这个汉人宠臣做了北枢密一肚子反感,听了他的一番话都觉得是一派胡言纸上谈兵,但没有人敢于说出来。听了耶律隆庆的话心里无不有同感,只嫌他说得太客气斯文了。
韩德让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,他已经向萧燕燕表示过要竭诚尽忠不避釜镬,决定把话说透。他站起身走到殿中,面对太后和皇帝躬了躬身,说道:
“请恕老臣直言。我想说的是,宋国王在的时候曾试图与宋人谈判,赵光义晚年两次求和,赵恒一登基就报哀示好,都是宋国王长年暗中努力的结果。没有谈成是条件没有谈拢,但不说明此路不通。老臣以为在战争的同时应该继续谋和,不一定只有战争才能达到收复两州三关的目的。”
耶律隆庆何等聪明,立刻明白了韩德让的意思。心里想,据说当年韩匡嗣做南京留守就是整天梦想南北缔约和盟,不想赵光义大举侵略,韩匡嗣丧师满城,闹了个身败名裂。看来韩氏一脉相连,擅长的都是这一套。这也难怪,汉人无勇只好用谋。契丹以武立国,怎能靠嘴皮子取胜。可是他绝不想得罪姓韩的,把鄙夷藏在心里,露出明朗笑容道:
“丞相谋略小王佩服,的确应该如此。要是能不战达到收复两州三关的目标,那才是普天同庆万事大吉。不过丞相也料到宋贼必不能俯首帖耳,必要边打边谈。小王不才,有勇无谋,就负责打仗,其余深谋远划只有全都仰仗丞相了,小王一介武夫听凭朝廷指挥。”
丹墀之上坐着的耶律隆绪一直认真听着殿中每个人的发言,他觉得今天的议政宴真是火花四溅高见迭出,对于韩德让的高明他早有领教,没想到的是弟弟隆庆能有此一番表现。此次南伐隆庆风头强劲,事后又添了这一笔,不可谓出场不精彩。想了想说道:
“契丹真是人才辈出,这一仗打得好,刚才众位爱卿说得更好。韩辅政的话很对,打个比方,就像定难五州眼下的形势,李继迁越来越强,牵制了宋军的极大的兵力,比咱们自己从雁门关南下出兵效果好得多,足抵契丹十万兵马。这就是前几年母后和西南招讨司用和亲之计的效果。现在想要夺回两州三关的战争也要同样运用谋略,斗智斗勇。”
皇帝赞成了丞相的主张,还不动声色地提到韩德威的这一段功绩,正好骚到韩德让的痒处。萧燕燕非常高兴,她听萧继远说话觉得实实在在,听了耶律隆庆的发言感到十分欣慰,等到听了韩德让的议论更觉茅塞大开。最欣慰的还是皇帝和隆庆都对韩德让非常恭顺争相附和。满面春风笑道:
“皇帝和诸位爱卿说得好极了,有大家群策群力竭诚合作,实现朝廷的战略目标一定指日可待。”
宴会结束后众人各自返回营帐。耶律隆绪在扈卫们的簇拥下骑着马缓缓向御帐走去。正月的南京还是一片银白,月光下的延芳淀显得粉雕玉琢肃穆璀璨。灯笼照亮扫得洁如明镜的甬道,马蹄踏在冰硬如铁的路面上哒哒作响清脆悦耳。从空气浑浊的宴帐中出来,被料峭的西北风一吹,皇帝感到头脑清凉了许多,边缓辔徐行边默默回想刚才的情形。
“乳燕春还,宫苑水冷风寒。凭栏望,朦胧泪眼。芙蓉帐,翠玉钩,红毹帐暖。草如烟,琵琶一曲声咽。”
隆绪侧耳倾听,曲声从皇后宫帐的方向飘来,熟悉的声音字字句句落入耳中。他深深地叹了口气,朝着另外一座华丽的帷幕走去。他已经派人通知,今晚要宿在贵妃的帐中。现在菩萨哥正独擅专房之宠,回师南京后他一直在那里过夜。隆绪很惦念皇后,可是这一年来他去得越来越少了。自从有了废后的念头,他就觉得无法像从前一样坦然面对结发妻子,当这个念头最近越来越明确之后,隆绪就更加近乡情怯,因为他不想欺骗皇后,又不忍说出实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