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这人啊，果然还是老的好。

皇帝陛下摇了摇头，提笔蘸墨，开始批阅奏章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皇帝陛下忽然发现，磨墨的细微声音又重新开始变得熟悉起来，他搁下了笔，看着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回来的费公公，微笑说道：“这么一趟苦差事办完，你也该歇会再过来。”

“不碍事，不碍事。”

费公公急忙笑了起来，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，低头说道：“老奴与宿卫，在齐鸣山拦住了鲜先生，与他对了一掌，老奴确定.......先生不可能再有活下去的可能。”

“但以防万一，老奴还是让当地守卫统领派人搜查，死要见尸，请陛下放宽心。”

皇帝陛下的眉头在听完费公公的话之后，渐渐皱了起来。

费公公轻轻笑了笑，帮皇帝陛下把那些奏章分类归纳，很快，原本有些凌乱的御案重新整洁了起来，费公公又准备去做点儿什么，总之，他不想闲下来。

“够了。”

皇帝陛下语气有些生硬，喊住要去给火炉加碳的费海，说道：“这些事有奴才去做，你做什么。”

费公公重新回到皇帝陛下身边，轻声道：“老奴啊....总得为陛下再做点儿什么才行。”

皇帝陛下深吸了口气，翻开一本奏章，不知为何忽然动了火气，指着某处说道：“河北道雪灾，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情，可朝廷的救济粮草却迟了整整半个月才到，死了足足三千多百姓，这个知府该杀。”

费公公急忙说道：“陛下，今年的雪灾比之以往都要厉害，刘总督和那位李知府都尽力了，罪不该死。”

皇帝陛下扔掉蘸着朱砂的毛笔，靠在椅背上看向费海。

费公公的脸色较之以往更加苍白，薄薄的嘴唇上没有丝毫的血色，平静说道：“陛下，老奴知道您的苦处，可这杀孽.......”

“杀不了多少人了。”

皇帝陛下打断了费海的话，看着他说道：“待平定西齐，朕便退位给太子，以后便去城外的行宫住着，最多也就三四年的光景，到时，你也能闲下来，平日里陪朕下下棋，陪太后说说话就好，其他的事情用不着你去操心。”

费公公笑了起来，跪倒在地上微笑道：“其实老奴啊，还是喜欢以前在浣衣局时候的日子。”

“那时陛下还小，老奴和其余的兄弟姐妹们，从嘴里抠食，帮着太后娘娘一起抚养陛下，那时候的日子虽然苦，可，可就是过得舒服。”

皇帝陛下低头，看着脚边忠诚的老仆，眼角止不住的抽搐。

费海重重磕了个头，低声道：“陛下，您是最英明的君主，能辅佐陛下，是老奴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。”

“公主殿下的事儿，您也不用太担心，她毕竟是您的亲生女儿，会理解您的。”

费海的语气急促了起来，好像怕自己说不完话一般：“还有，皇后娘娘让御医煎的药，您多少喝一些，对身子好。”

“陛下，您少熬夜，今后的国事，可交托给太子殿下，殿下乃人中龙凤，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。”

“陛下，照顾好自己。”

费海公公从地上艰难的爬了起来，努力的去寻了个椅子坐下，他的胸口殷红一片，狠狠呕出了几大口鲜血，显得极其痛苦。

皇帝陛下的神情极其落寞，看着费海说道：“早知如此，朕.....”

“陛下是信任老奴，老奴即便是死了，脸上也有光。”

费海公公笑了起来，仔细看着皇帝陛下的容颜，从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时，费海便伴在左右，陪伴了几十年，终于还是要离开了。

死之前，帮陛下解决了心腹大患，死的也其所。

费海公公觉得眼前忽然模糊了起来，于是便缓缓闭上了眼睛。

门外，端着一盘蜜饯点心的小太监低头走了进来，余光瞄到正坐着的费海公公，心中暗暗吃惊，心想，老祖宗不愧是陛下最宠信的人，竟然能被赐坐。

可老祖宗怎么好像睡着了，怎么嘴角还有血？

小太监心中疑惑，偷偷看向皇帝陛下，顿时被吓得跪在了地上。

皇帝陛下的脸色十分难看，手中的那本奏章已经被捏成了废纸，隐有血迹从指缝中缓缓流出。

这时，太后娘娘在纪皇后的陪同下走了进来，婆媳二人说说笑笑，待看见脸上满是血污的费海公公，太后娘娘心中顿时一惊，快步走向前推了推他，取笑道：“老东西，怎么在这里睡着了？”

费海公公没有回应。

太后娘娘笑着，然后攥着费公公的衣襟，脸色聚变，寒声叫道：“狗奴才，本宫都还没死，你怎么能死！”

“费海！”

太后娘娘的声音陡然凄厉了起来，发髻上的珠花首饰不断颤抖，大明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此刻犹如个悲惨凄凉的老妇。

“你给本宫睁开眼睛，本宫让你睁开眼睛！”

纪皇后吃惊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，还不知这到底是为什么。

皇帝陛下静静的看着，无声无息。

“当年你在浣衣局是怎么说的，你说要照顾我们母子一辈子！”

太后娘娘跪倒在费海公公尸体边上，捂着胸口痛苦不堪的叫喊：“现在，现在你怎么就死了，怎么就死了！”

“你死了，我怎么办！”

“你说话啊！”

数十年前，当那个负责打扫宫殿的小宫女在发现自己怀有龙种时，心中没有喜悦，有的只是无边无尽的恐慌和对未来的绝望，而在那时，是一个名叫费海的太监，在她身旁不断的安慰和鼓励，帮助她生下了皇子，帮助她坐上皇后的位置，帮助她的儿子，当上了太子，当上了皇帝。

费海比太后娘娘大了整整十四岁。

任谁在最绝望的时候，身边忽然出现了个发自内心帮助自己的人，都会忍不住感激涕零，甚至产生一些别样的情绪。

可她是怀有龙种的女人，他不过是个太监。

而当她成为皇后，成为太后，母仪天下，辅佐皇帝时，他只能默默的站在一旁，静静守护。

知道太后娘娘与费海公公那段隐晦感情的人们，早已在当年血洗浣衣局时便死光了，这世上有谁知道，太后娘娘心里一直存在的人，不是先帝，而是一个太监？

这很荒谬，也很理所当然。

“司礼监掌印太监，费海，心系皇室，劳苦功高，特赐珠冠蟒袍，赐一品国公礼，厚葬之。”

皇帝陛下缓缓把话说完，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座椅上站了起来，在皇后的搀扶下缓缓往门外走去。

“皇帝！”

太后娘娘喊住了皇帝陛下，寒声道：“他已经死了，今后......谁都不准死！”

皇帝陛下看向自己的母亲，沉默许久之后说道：“母亲，谁都会死的。”

说完，便走出了御书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