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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节 情孝难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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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云遮幕,天雷滚滚,却不露半滴雨水,文若拖着疲惫之身,回到自己房中。文若站在门口,双眼之中仿佛满是前日那张灯结彩的婚庆之景,昔日洞房花烛,与佳人共赴云雨,仿似已相隔几世轮回。文若丢了魂魄似的走进房门,只见依墨正对镜贴黄,见到郎君归来,满眼尽是分离片刻的不舍和酸甜混杂的期待。

依墨见文若一身血渍,上前担心问道:“夫君这是哪里受伤了,怎么会如狼狈?”

文若不答话,紧紧抱住依墨,含泪吞吐道:“夫人,文若此生有愧于你,愿来世,来世相见。”

说罢,文若闭上眼,不等依墨牢骚,抽出怀中匕首,刺入依墨后心。依墨浑身一抖,如惊弓之鸟,拧着身子,痛苦地望着文若。文若泣不成声,强忍哭泣,只得将依墨抱得更紧,不敢直面依墨含恨凋零的模样。

依墨眼中有泪,嘴角含恨,忍痛哀道:“原来你,你,我,我。”话音未落,依墨身体彻底瘫软在文若身体上,那温热触感仿佛前夜梦中熟睡在文若耳边,眼里洒着当日拜堂时悸动的泪水,带着恨与不解,痛与背叛,死在了自己情郎怀中。

天空突然雷雨大作,闪电将文若怀中死去的依墨照得轮廓分明。文若咬着牙,抽出依墨身后致命的匕首,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其头颅割下。文若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,甚至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中,抱起依墨的尸体,走进暴风雨之中。

大雨虽骤,但无法浇灭长史府升腾的火焰,这里就像一座从未有人居住的废墟,只剩滚滚黑烟。文若在父母屋前磕了三个响头,抱起依墨冰冷尸身,驾着马车,直奔甘锰军营去了。

戌时已过,甘锰调集两千巡防卫和三千当地青壮已集结于城南大营,只待子时一到,封闭城门,便展开最后决战。甘锰身着重甲,手握腰间宝剑,沐雨在将台之上,营中灯火俱灭,五千人马栉比而列,在暴风雨中执枪肃立,纹死不动,只听营外传来阵阵轱辘之声,营中所有军士蜂拥围堵,瞬间将马车包围起来。

“父亲,是文若。”甘泉头顶金盔,从中军一步上前,请命将台。

“陈文若,他来做什么?吩咐左右,叫他过来。”甘锰满脸络腮胡须,说话声如凿山劈地,哄而粗犷,一双浓眉虎眼在夜雨之中格外犀利。

“是,父亲。”甘泉回过身,大手一挥,令旗舞动,众士卒纷纷让路。浑身染血的文若颤颤巍巍从马车走出,怀中似乎抱着一人,夜雨之中,甘泉看不清那人脸庞,只得待文若走近后细细观察。

众军士一看,惊讶万分,长史公子怀中之人,正是两天前嫁到长史府的都护千金----依墨姑娘,无人瞪直了眼,猜不透这陈公子来者何意。

文若将依墨尸首静置于将台,不顾甘泉问话,直面下跪道:“甘将军在上,文若虽身在长史府,但一直仰慕将军,今日一役,文若愿为马前卒,替将军冲锋陷阵,攻杀都护府。”

别说是甘泉与众将士,就连久经沙场的甘锰也落得一头雾水,但很快,甘锰从疑惑中自省过来,狐疑望着文若说道:“贤侄且慢。我与长史大人有约在先,长史府只需按兵不动,我便可攻下都护府大门,如今贤侄亲自赶来,刀剑无情,甘某怎可让贤侄身赴战场?贤侄只需替甘某擂鼓聚将,以壮声威。”说罢,甘锰两步走到文若身前,将腰上宝剑猛地抽出,反手递给文若说道:“贤侄大义灭亲,自是与都护府势不两立,甘某佩服,贤侄只需将曲二小姐头颅斩下,以祭军旗,两军将士定然拼死杀敌,除去曲览这个祸害一方的奸贼。”

甘泉一听,立觉不妙,上前劝阻道:“父亲,依墨姑娘好歹是文若之妻,怎可这般?”

甘锰伸手挡住了甘泉,眼睛一直盯着文若不放,大声道:“请!”

文若脸上虽无表情,心里却是炸开了锅,指甲深深抓进手掌之中,扣得一片紫青。文若紧咬牙根,却不敢漏出丝毫破绽,抬起头,隔着雨水瞪着甘锰,怒吼大声道:“好!”

文若不顾甘泉阻拦,接过手中宝剑,缓缓起身,凝望着倒在雨水中的依墨,转过身去,对台下数千士兵喊道:“众家弟兄,此役关乎交州苍生社稷,文若愿持此剑,斩敌酋,擂战鼓,祭苍天,此女虽是曲览家眷,人神共弃,然与在下有夫妻之恩,常言道,兄弟,如手足,女人,如衣物,甘将军军令如天,在下莫敢不从,文若既已杀妻报国,此生不续衣袖,愿用一臂换贱内头颅,以报同床共枕之恩。”说罢,文若双眼一闭,心一横,伸出左臂,大吼一声,挥起宝剑,剑锋划破雨水,直削左臂。

那宝剑在空中画出一道光扇,将空中下坠的雨点切得粉碎。甘泉虽知父亲心思,但胜负未分之前,哪能折了同盟手足?就算文若演的是苦肉计,甘家绝不能在此时得罪了长史府。

就在文若手中宝剑刮破衣衫的瞬间,甘泉抽剑,从下而抵,砰的一声,火花四溅,击飞了文若手中之剑,上前大叫道:“文若兄,使不得!衣物若断,可再续之,手足若斩,何以再续?”

恍然间,文若左臂被那剑锋割破一条巴掌宽的口子。文若浑身一抖,尚未从断臂的觉悟中清醒过来,一夜之间,丧失三亲,心中之痛,就算自断双臂,又怎能就此缓解?从他决定为保父亲遗体而杀死依墨那一刻起,文若便知,每向前一步,皆是绝命死路。

两军将士本以为这长史少爷与曲览皆是宿敌,但见文若这般大义灭亲,各个佩服不已,皆不忍刁难。文若长叹一声,见甘锰不再起疑,望着依墨尸首叹道:“生亦何欢,死亦何难?依墨啊依墨,我多希望此时活的是你,死的是我。此生亏命于你,我愿以命抵命,绝不痛惜,但我今世亏情于你,断我一臂又怎能还清?就算死上千次万次,到了黄泉路上,也再无颜与你团聚。”

甘泉望着文若孱弱背影,心想竟是这般恐惧,前几日还与之谈论‘文墨相依’之事,今日兵变,却不想美人猝死,红颜已逝,为权势而杀妻,为道义而自陨,如此决绝之手段,怎能不令甘泉胆寒?

“甘将军,请附耳过来,我有一计,不知将军是否愿听?”文若站起身,作揖请教道。

“贤侄请讲,无需多礼。”方才文若拔剑断臂那一幕,甘锰也看得心惊,他从未料到,这平日咳喘病怏的长史少爷竟有这般重义轻生的魄力,不由得暗自赞叹,心中怀疑虽未消净,但也着实不敢再小觑。

文若探过头,侧眼看了眼甘泉,贴在甘锰耳边说道:“将军,此时曲览还不知拙荆已死,家父已设下埋伏,将长史府点起大火,并命在下赶往都护府报信,对曲览慌称甘将军已率军攻破长史府邸,拙荆在我府上,曲览必定出兵相救,到那时,甘将军只需将曲览围剿致死,都护府必然大乱,不攻自破。如此一来,将军无须损耗兵马,只需在城中坚守数日,待城外朝廷大军断粮,危机自然迎刃而解。”

甘锰一听,此计连环相扣,毫无破绽,不禁暗自点头道:“好!好计策!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!”

文若紧扣双拳,说道:“将军不必担心,文若愿立军令状,若子时之前,曲览不曾出现长史府附近,文若甘受军法处置。”

“贤侄,你要小心,曲览生性多疑,如有情况,首当自保。”

文若也不知甘锰此言是真是假,只得俯首称谢,辞了甘泉,将依墨尸首抱回马车,独自离去,奔向都护府。

“多亏这甘泉识时务,若是甘锰方才袖手旁观,别说是交趾城,若是断了臂膀,就连军营也走不出半步。”文若右手死死抓着左臂,驾马而行,慌乱之中,思来想去,只觉心中计策仍不足以自保,自言自语道:“若是我将曲览诱出都护府,甘锰必然大胜,就算我侥幸逃离交趾,事后必会被骑兵追杀,驱狼吞虎之计只能脱身,却不能自保,如不能让曲甘两败俱伤,我亦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
文若策马扬鞭,冒着大雨加急赶路。到了都护府,只见府门外一如往常灯火阑珊,士兵巡卫纵横成排,文若将车马隐匿停靠府外,孤身闯入大都护府。时间急迫,文若已来不及思考,若是府中大火烧尽,一切算计皆前功尽弃。

曲览身着素衣,在府中正堂安坐如山,听风雷,品佳酿,身后婢女二十二人,皆是低头抚扇,静若琶叶,只听府外大闹,女婿血染圆袍连滚带爬哭喊进来。曲览心头一惊,将文若搀起,劝其细细道来。

“大都督。”文若话不成句,声嘶力竭,干枯的嗓音好似十几天都没有喝水,抱着渗血的左臂纵泪哭道:“岳丈大人,甘锰亲率三千巡防步兵突袭长史府,火弩齐射,父亲寡不敌众,长史府岌岌可危,我冒死冲杀出府,父亲和依墨仍在府中苦守,求岳丈大人速速发兵援救。”

曲览见文若失魂落魄,绝不像装出的模样,手中有节奏的玩弄着腰间悬挂的金鱼袋,好声安慰道:“贤婿快请起。贤婿放心,长史府虽遭围攻,定是那甘锰小贼诱敌之计,甘锰虽率大军猛攻,但皆为佯攻,只要过了子时,城外朝廷大军一到,危机自是迎刃而解。”

文若见曲览不急不慢,心中一凉,哪知这曲览根本不顾女儿安危,并未中计。文若这一路来得匆忙,心中已别无他法,双手抖擞着一拍,胡乱乱语道:“可家父与依墨皆陷身于火海之中,西江柜坊的数百斤仍在府中,文若只怕大军一到,长史府已被烧成平地,这该如何是好啊岳丈大人?”

曲览一听,神色微妙变动,皱着眉,绕着文若慢慢巡回,突然止住身,指着府中墙壁严声问道:“贤婿,我知你救父心切,可我女儿也深陷险境,身为人父,绝不会坐视不理。贤婿请放心,我早知甘锰小贼欲行叛逆之举,昨日已调集几百士卒混入甘锰军中,呼为细作,甘锰若敢率军攻入长史府,那五百名士卒自会漏出獠牙,杀甘锰一个措手不及。另外五日之前,我已密调两千安南大军化成百姓入城,在北门设下埋伏,一旦城中火起,便可夺下北门,引朝廷大军入城,贤婿只需再等半个时辰,我料他甘锰不敢擅动。”

甘锰螳螂捕蝉,曲览黄雀在后,正所谓道高一尺,魔高一丈,面对眼前深不可测的大都督曲览,文若不想束手待毙,却不知到底要使用何等决绝的手段,才能逃离交趾城这座鬼门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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