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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4、
英宝怀抱两把黑伞坐在廊下,伸手去接顺檐淅淅沥沥滴落的雨水。
她细心分辨花厅里的声音,听见自家少爷很和气地致歉送客了,便赶紧站起来,又对着玻璃窗轻拨贴在额头上的湿刘海。
“陈凌你不用再出来送!上回我跟老范一听你病了,去过梅府就来看你,那几天你病得身上没力气、便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——唉,你现还病着——刚下一场大暴雨,外面湿气重,不必送我们!”张锡愚把挂在墙壁上的礼帽取下戴好,与范恒森一起朝陈凌点头道别。
陈凌把桌上两卷绿牙轴的佛经往里推了推,再谢他们两个多次登门探望自己的心意。
“哎我们是什么关系,客套话不用讲啦。今天是初三,阿凌你算过病了多少天么?”范恒森接过英宝递来的伞,“是不是有十八天?”
“唔,我想想……是,怎么?”
“哈哈,那么表弟也照顾你整整十八天喽?表弟,你真该和你哥哥要些补偿——不要怕他不给,阿凌心很软的,是不是?”
陆识忍没有说什么,淡淡瞥了身旁侧着脸不看他的表哥一眼,于是指间还未点燃的烟就被陈凌胡乱夺了。
余光里瞅见陆识忍一副欲言又止模样,陈凌兀地拍掉对方还伸在半空的手、再从拳头缝里辨识纸烟上的图案。
“恒森,你现还戒烟吗?怎么改抽——嗯?是红大喜、三块一盒的?”
“不不,戒烟还是要戒。只是支持国货。”范恒森见老友把烟塞还给自己,十分同情陆识忍的处境,“表弟,你这下晓得你哥哥生病的辰光脾气有多坏。你很受苦啦。他不爱抽烟,就剥夺我们烟痴的爱好,‘道不同不相为谋’,忍着罢。哈哈,什么时候出国?我一定送你三百支装的大长城作纪念。我想在国外南洋公司的烟很难买?”
“你要是真送了,我就去问沈小姐——”
“喂喂,阿凌,这关她什么事……”
四个人说话间,外面匆匆跑来两个穿靛蓝棉布裙的老妈子,神色慌张地连声嚷“不好啦”。
陈凌既要病愈了,府里因他而耽搁的事一件件又捡起来亲自处理。他看出这两个下人是跟着姆妈去乡下收租的,突然心里咯噔一声,皱眉问道:
“不要急,出什么事?”
刘妈跨过门槛,一把抓住陈凌的胳膊、好像抓住定心骨,满脸焦急,嘴巴瓣子喷出许多口水:“少爷耶,你快去救太太!他们、他们——他们翻了天了!竟把太太住的房子围起来,每家出一个人守仔外面——哎唷这些刁东西,真不晓得要下十八层地狱么!”
另一个也跺脚骂道:“是呢。想财疯(贪财的人)!耍奸敢耍到主人家面前仔!”
什么?!
那姆妈她……
陈凌一听这还了得,方寸大乱,向两位朋友拱拱手,就提起长衫的下摆要出门。
“你们在路上再把事情跟我讲清楚——老胡,蒋妈,快,快,你们来得正好,快去叫车!”
陆识忍抓起英宝手中另一把雨伞,追着陈凌跑出去。
陈凌在巡查局的走廊里抱臂等人时总算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。
原来,今年入夏后久旱不雨,乡下种地的人家尤其缺水用。
靠着湖泊河流的还罢,有一个佃户租了陈府最下等的六亩地——日子已很艰难,抢水又没能抢过家中多壮丁的庄头,就塞了两块钱想与管这一带田庄的王管事求情、请他在主人家面前说说好话。
“那么你想迟几个月再交租呢?”王管事翘着二郎腿坐在上首,听这佃户说要到明年春末,喷出一大口茶,拍桌子厉声喝道,“呵,我看你是做梦!到明年?去年的租你还欠着一半,我帮你跟太太、少爷做保……谁来保我一家老小?到头来是我这个保人遭殃。”
两边拉扯许久,皆不能满意。
也怪王管事逼得太紧。
佃户有孕四个多月的老婆本躺在床上养胎——她的营养很不足、胎像是极不稳的,见家里这样艰难,只得跟女儿们一道跑十二、三里路去挑水,不料中暑头晕、摔在泥坑里——肚子里的孩子便没了。
这佃户年纪将近四十岁,家里只留了四个黄豆芽般瘦小的女娃娃、“赔钱货”,早就听乡下神婆说这胎必是男孩的,一时急红了眼,就要闹到城里吴府去。
正巧陈太太因儿子陈凌的事将收租计划提前,带着一帮下人到乡下来住。
她并不晓得有个佃户家里发生这样的事,一个庄子一个庄子收租过来,间有散心游湖的光景。
直到七月初一王管事眼见瞒不住了,才很晦气地告诉她事情原委。
陈太太叹息一回,“……这,这算什么呢!孩子总是顶可怜的,今天下午我遥遥看见那几个女小囡在山上跑,恐怕只有五六岁,像是野生的小羊——你竟讲他家最大的都十一了!”
王管事苦笑摇头,但问陈太太怎么办。
“可你说的不错。每年有每年的苦法,今年收不上来,明年难道就能收上来吗?我私下给他们一点钱……租子仍旧要收,规矩不好为他们一家坏了。”
佃户得了三十块冷冰冰的铜钱,心里始终气怨,与邻居喝酒时把主人家给他钱的事嚷出来。
消息传开,同属一个田庄的佃户们听了,黝黑的脸上没有一丝变化。
然而嗡嗡的议论声总归从一间间草房子里飘出来,渐联结成闹哄哄一团。
大家都过得不容易,凭什么一个人单占那么多便宜?三十块!一年累死累活也挣不到的铜钱!谁家没有死过一个半个孩子——
给了钱,才交租。
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这样要求道。
陈太太气个仰倒,绝不肯点头,果断回绝佃户们的诉求。
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