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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梧瘦尽风恻恻,桐花老去月微微。
夏太后,弥留。
华阳且笑且啼:这辈子你给我生了个儿子,下辈子我给你生。
王太后若花著雨,没有夏太后就没有她丈夫,也没有她今日地位。
情无十足深,泪有七分真,阶下诸姬无论交情深浅,尽都挤出几滴眼泪。
秦王虽然高兴不起来,但也哀伤不下去。
成蛟已经哭成泪人了,秦王一滴泪都还没有。
他皱着眉蹙着额,板着一张神与鬼都敬而远之的脸,看祖母与成蛟叙祖孙之情。
“你生下来的时候啊,才这么点……”
成蛟十几年的人生历程被祖母复述一遍,什么时候尿过床,什么时候念的书……
秦王更加掉不出眼泪,只有一个念想:祖母您还死吗?寡人都跪了半夜了。
老祖母当然不想死,她还没看着成蛟长成男子汉:蛟儿啊,跟你父王是越来越像了呢。
这话让很多人不开心,包括秦王。
从来没人这么形容他,唯一一个不肯违心的侍臣恭维过一句:虎父——龙子啊!
夏太后对秦王的面相不太满意,安国君和异人多温和,怎么这孩子越长越……
华阳见怪不怪,龙生九子个个不同,这孩子就返祖,不像爹不像爷爷像曾爷爷昭襄王。
夜半,月上九天,夏太后终于想起长孙。
老祖母把哥哥和弟弟的手握在一处,兄弟俩不习惯,这一握就像驴蹄抓着马脚。
“长兄如父,嗯?”
“嗯……”
“事兄如父,嗯?”
“嗯。”
秦王终于落泪,祖母还是顾念他的,让成蛟事兄如父就是明确兄尊弟卑。
世上没有极可爱也没有极可恨的人,都是可爱与可恨并存,一如他母亲,一如夏祖母。
临终之嘱让秦王心暖,满腔孝心无可安放,只好长身轻问祖母想归葬何处。
祖母连说两个地方都被否决,她给秦王后妃做了一个不好的表率:荣高身卑亦可哀。
她葬不进丈夫的坟茔,因为能与孝文王合葬的只有孝文王嫡妻华阳太后。
她也葬不进儿子的墓,因为能与庄襄王合葬的只有庄襄王嫡妻王太后。
最后,老太后长声哀叹:“那就葬在杜东吧,东望吾子,西望吾夫,都能看见就好。”
彗星二度凌空,秦国连续两次大丧。
老将蒙骜的死让蒙氏一族忽然失色,夏太后的死也使成蛟失去最可靠庇护。
按祖母遗嘱,秦王为王弟迎娶韩国公主,可是封侯受阻。
“王爱幼弟,赐厚禄则可;于国无功,加爵恐不妥。”
秦国历代将相,魏冉伐齐魏得封穰侯,范雎策天下加封应侯,吕不韦灭东周晋封文信侯,封君可因血缘亲疏,而封侯非有大功不可。
成蛟因入赵为质封长安君,此番论封侯,赤胆少年郎奏请率军攻赵。
咸阳城外,新婚的少将军辞别妻母踏上征程。
烟尘尽头,王弟回首笑向兄长,先祖赐兄弟俩同一种倔强。
认一条路不止步,博一局棋不服输,误入歧途十头牛都拦不住。
这一年,秦王二十一,成蛟一十七。
十七岁的秦军主将成蛟,遭遇四十七岁的赵国上将李牧。
这场战事没有写入赵国国史,因为赵国没耗一兵一卒,只用两三说客讲得一个故事。
话说成蛟之父庄襄王在赵国邯郸做人质时,爱慕商人吕不韦的姬妾。
吕不韦不愿将爱姬拱手相让,得知姬妾怀有身孕之后忽又心中一动。
那吕不韦请巫医占卜,卜得男胎,再请阴阳家推演命数,占得九五爻卦。
九五至尊乃是帝王之相,吕不韦就与那爱妾酝酿一个偷天阴谋。
那爱妾嫁给质子异人,生王子政,吕不韦则辅佐异人继位为庄襄王。
孝文王即位三天而卒,庄襄王享国三年而终。
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,秦王之位迅速传到当年那个男胎手中。
吕氏窃秦,自己是秦国的无冕之君,爱妾贵为后宫之主,儿子是名正言顺的王。
“秦国朝堂内外,终成吕氏一家天下。我为秦五百年国祚一悲!为秦历代先君一悲!”
说客以此句结尾,成蛟在赵国为质时曾听说嫡母年轻时的风流韵事,回秦后也风闻嫡母与相邦秽乱后宫。
少年血性一触即燃,振臂一呼便要翻天。
十万东征大军临阵倒戈,反杀咸阳。
选将大朝,吕不韦不得不让步,因为旧情人私下放言:你不允,我们鱼死网破。
最终,秦国第一任相邦樛游五世孙嫪毐接下虎符,率军平叛。
嫪毐出战毒辣狠绝,干脆利落地诛杀成蛟并两度平息长安君封地叛乱。
秦王唯一的王弟死于非命,秦国朝局立刻变得十分微妙。
嫡祖母华阳太后的废立之权空掉,她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要挟秦王的借口。
秦王同意与楚国公主的婚事,华阳与嫡孙结盟,昌平君与昌文君效忠秦王。
另一方,王太后与嫪毐结党,步步为营向吕不韦要权。
吕不韦能以君纲臣纪约束尚未亲政的秦王,却无法辖制有过床笫之私的旧情人。
秦王慑母后之威,太后挟风情之魅,文信侯连连败退,嫪毐加官进爵,封长信侯。
国中二侯明争暗斗愈演愈烈,秦王约束不力,吕不韦失却半数朝臣,嫪毐封国。
嫪毐权势骤起,就连魏国意欲割地与秦国求和,都要问:与嫪氏乎?与吕氏乎?
最后魏国人决定献给嫪毐,因为他们觉得文信侯即将完蛋,而长信侯正如日中天。
吕不韦开始争取“沉溺温柔”的秦王,长信侯的斑斑劣迹被相邦门人递到秦王案前。
嫪毐也开始绕过太后向秦王奏事,文信侯的权色轶事也被嫪氏门客捕风捉影编纂成典。
秦王回复嫪毐和吕不韦的都是三个字:知道了。
权力中心终于转移到秦王身上,二侯均有把柄,关键只在秦王偏向谁。
吕不韦知,嫪毐也知,吕不韦在等,嫪毐也在等。
然而,秦王不言不语不声不响,好似两方巨石投进深海没激起半点波澜。
起初,吕不韦和嫪毐都觉得秦王真懦弱,想必不忍断母亲的情,也不愿伤仲父的心。
后来,秦王将日子拖过二十二岁生辰,拖到了加冠亲政的四月。
某一日,相邦见太仆筹办加冠大典,忽然且哭且笑形似疯癫。
太仆惊问怎么了,吕不韦带泪笑说:“王上,他……他长大啦!”
那一天吕不韦魂不守舍,他已经猜到了秦王的意图。
文信侯既已猜到,长信侯也非等闲,嫪毐在教两个儿子对剑时看到太后神采飞扬。
“正儿啊!他终于要加冠成人了,以后啊,再也不用受吕不韦指使了!对了,你把蕲年宫收拾收拾,按秦国祖制啊,他得来雍城行冠礼!”
嫪毐抱过太后深深一吻,这个女人美丽善良能歌善舞还能生,就是有点——笨!
她看不清嫪毐,以为嫪毐在帮她救儿子,她也看不懂儿子,以为儿子默认了这位继父。
默认继父?默认个鬼!
吕不韦为争取秦王答应放权,权力一点点还回中枢,秦王翅膀已硬,只差最后一步。
亲政之前,嫪毐与吕不韦都在拉拢秦王,意图扳倒另一方。